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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 11月 04日
评《罕为人知的中日结盟及其它:晚清中日关系史新探》
这是在村田雄二郎教授主持的日本东京大学地域文化专业晚清历史与档案研习班的集体努力下完成的一部晚清中日关系史论文集。 两位作者,一位是孔祥吉先生,原人民大学晚清史研究室主任,现为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研究员,一位是日本东京大学的康有为专家村田雄二郎教授。在绪论中,作者讲述了他们利用日本外务省挡案研究晚清史的心得,简明扼要,令人耳目一新。本书是作为中国清史编篡委员会《研究丛刊》的一册刊行的,与作者整理的《一个日本记者笔下的袁世凯》(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可谓姐妹篇。本来,对编篡清史,学界是持怀疑态度的,但是拜读了这两部由中国清史编篡委员会出版的书,我才明白这个计划意义深远。清朝的灭亡不只是一个朝代的灭亡,而是两千年的专制制度在形式上的终结,使我们今天的生活有一个全新的起点,如果不理解清朝的灭亡过程是不会明白我们今天生活的走向的。 黄仁宇说过:「中国100多年来的颠簸始自鸦片战争。历史家溯本归源追究西方给予中国的影响,很可能对英国史有不同的看法。」把英国史与晚清史结合起来思考是何等宏阔的大历史视野!孔飞力(P.A.Kuhn)说过:「怎样区分清代统治的衰落和传统中国社会作为整体的衰落,可能是中国近代史研究者最感为难的问题。」这是鸦片战争带来的问题。但是,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作为一个政治制度与中国社会如何再建的问题。按照黄仁宇的思维,英国不仅把中国强行带进近代,而且内藏了中国再生的能量。同样的逻辑,从作为文明的中国如何再生的角度,晚清史里的日本因素是不能忽视的。张灏从思想史与政治史两方面认为戊戌变法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他立论背后未言明的前提就是日本因素在中国近代史上的作用。大家不禁会问,日本与英国等西方列强一样,对中国大肆侵略,何曾帮助过中国? 研究戊戌变法,汤志钧的戊戌变法史观基本已成定论,他所展示的常州今文学的变法史观,未能展现清末变法的全貌,可谓是一家之言。我在纪念戊戌变法一百周年时写的「重温戊戌变法」(《浙江社会科学》,1998年第五期)中指出,被普遍认为起了模范作用的湖南变法,是受到浙江变法的刺激而展开的。而清朝政府推行的戊戌变法是在同一刺激源下,并受到《时务报》的舆论导向。所以戊戌变法是晚清中国中央与地方的整体行为,但是《时务报》内部出现了浙江派与广东派的意见分歧,章太炎在上海时务报馆受到康有为信徒的暴力攻击是周知的事实。清末变法在开始的时候就带有暴力的阴影。这个暴力的源头肇端于东北亚的国际格局之中——围绕朝鲜的中日冲突。孔祥吉先生是戊戌变法史的专家,擅长利用原始资料做辨析与考证,一些不为研究者重视的史料一经他手,就可以在戊戌变法史中获得新的生命。他的《晚清逸闻丛考:以戊戌维新为中心》(巴蜀书社,1998)、《晚清史探微》(巴蜀书社,2001)以及本书都有这一特色。 关于对戊戌变法的评价,论者多以其失败为憾,这又为从改良向革命正了名。李剑农从思想层面反思道:「因为康有为的维新学说亵渎了圣典,触犯了一大部分经生文人的众怒。」朱一新对康有为说:「有义理而后有制度」,这里所说的「义理」实际上是支撑专制王权的意识形态。周昌龙认为清末的纲常革命与五四时期的反礼教运动有内在的关联,这一课题发源于戴震对理学的批判,到戊戌变法才触动了制度的根本,而这是由日本冲击带来的。变法失败意味和平的政治改革在中国成了死结。本书的意义在于为我们提供了从东亚全局重新思考戊戌变法的视角。这一视角或许可以帮助我们对自己所由来的历史的理解以及解开和平政治改革死结的线索。戊戌变法实际上是在东亚新型上层建筑——日本冲击下发起的对旧上层建筑的自我改革运动。这是东亚文明尚有自我更新的活力的标志。 作者指出:「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国力迅速增长,随之而来的是对外发动侵略战争。诸如甲午侵略战争、八国联军入侵以及日俄战争等等,这些都是日本近代史上的重大事件,也同晚清历史息息相关。」记得,我在东大读博士课程(1988-1994)时,在外交资料馆发现日本驻杭州领事速水一孔受浙江巡抚廖寿丰的委托向日本斡旋浙江留日学生的信件时,与村田先生分享喜悦的情景。可以看到日本近代史与晚清史「息息相关」的史眼意味一个新的研究典范的诞生。作者相信:「通过大家的努力,一定会使近代史研究出现一个崭新的局面。」这里的「大家」、「近代史」前没有修饰语,他们已经打破了中国学者与日本学者,以及晚清史与日本近代史的畛域。这是一部继狭间直树编《梁启超•明治日本•西方——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共同研究报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之后,使我对日本汉学界的学术良心恢复信赖的力作。 本书由十七章组成,对熟悉戊戌变法史的读者,每一章都是一个主题,穿插了作者从中国与日本对戊戌变法的不同视角。十七章的标题是:一、首任驻日公使何如璋,二、叹曾纪泽之死,三、慈禧首次盛宴洋人实记,四、光绪帝联合日本大举新政外交政策的确立,五、戊戌维新前后的张之洞、康、梁与日本,六、罕为人知的中日结盟闹剧,七、康有为与孔子纪念,八、戊戌政变后梁任公之两三事,九、翁同龢为什么被摆官,十、最早上书倡议实行拼音文字的林辂存,十一、甲午战争中的吴大瀓,十二、文廷式的日本之行,十三、最早留学海外的高干子弟,十四、难得一见的百日维新史料,十五、读书与考证,十六、《陈宝箴集》序,十七、清人日记锁谈。与本书主题直接相关的是四、五、六三章,第一章提纲挈领,揭示了首任驻日公使何如璋在中日关系进入近代时所发挥的个人作用。看来,首任驻日使臣已经认识到明治日本是东亚文明的新兴上层建筑,他们通过向李鸿章以及直接向朝鲜当局转达了他们对明治日本的看法,推进了东亚整体的现代化进程。 作者还根据史料,发现何如璋在中法战争期间二次向日方提供过情报,这可能有超出金钱的动机。驻日使臣是以东亚的整体利益为重的,中法战争期间双方都对对方抱着有利于东亚全局的期待。第四章揭示了戊戌变法后期光绪帝决定联合日本的经过。作者认为,这是康有为取法日本的变法主张导致的,并通过光绪任命黄遵宪为驻日全权特使与免去李鸿章总理衙门大臣来证明光绪这一决策是出于防俄的外交政策。时任军机大臣的廖寿恒是这一决策的知情者,当时浙江巡抚廖寿丰与寿恒是亲兄弟,两人在戊戌变法期间互通消息,使浙江在戊戌变法前后处于主动地位。作者对戊戌变法政策决定的研究有助于对地方动向的理解。 戊戌变法前后,浙江在各省中率先向日本派送留学生先于光绪的联合日本的决策。在此,康有为自上而下的维新理论与宋恕立足于民间的变法思想在对日关系上已经产生出了明显的分歧。第五章中所论述的张之洞的联日冲动是对浙江改革动向的被动接受。而第六章所论述的中日结盟的闹剧又是民间联日动向的被动反应。在近代中日关系上,地方的、民间的中日关系总是积极主动说明清朝政府想要垄断变法的走向,对这种意图历史已经作出了结论。 还是前面提到的,近代日本在东亚的登场对中国意味什么?甲午战后,总理衙门认为:日本「与我诚有唇齿之势,马关约定,我亦大度处之,非如法德仇怨之状。」而日本确是在西方国际秩序的框架内自我定位,不能满足变法人士的要求。对日本来说,有没有更好的选择? 笔者以为,明治维新以后,日本成了东亚文明的上层建筑,这才是中国近代改革的冲击源。面对日本冲击,中国的为政者才第一次站在被告席上,清朝政府的政治合法性已无以自立,日本最后成了被动变法的清朝政府的救命稻草,戊戌政变以后,伊藤博文在日本鼓吹天皇与日本国民的直接关系,把日本纳入了军国主义的动员程序,东亚文明内部的和平互动改革遂为暴力所取代。一个文明的现代化是要通过上层建筑的革命来推进的。在这点上中日朝野之间并没有达成共识。戊戌变法虽然失败了,但毕竟为清末新政清除了义理观念上的障碍。日本在戊戌变法期间帮助浙江巡抚廖寿丰实现了派送留日学生的要求,美国学者韦慕庭(C.M.Wibur)指出:「日本为革命所提供的最伟大的服务之一是:在本世纪的头一个十年接待了成千上万的中国留学生。」从地方的、民间的视角才能理解近代日本的登场对东亚文明现代化的意义。否则,类似于中日结盟的闹剧还会不断重演。 (孔祥吉、村田雄二郎,《罕为人知的中日结盟及其它:晚清中日关系史新探》,成都:巴蜀书社,2004)
by jindaizhongguo
| 2006-11-04 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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